《娑婆》-12(蒼俏)

  

  苗國王都主要分成四個區域,苗宮居北左右分別為市集街坊與官員顯貴府邸,南邊則為百姓民居。俏如來是從最靠近市集的宮門離開的,蒼狼遇見他時也正在此處,此處離市集門口已經不遠,兩人沿路邊走邊逛,很快就來到摩肩擦踵的市集中心。

  這裡的人潮遠比剛才多得多,於是蒼狼將他拉得更近了些,以防被人潮衝散。

  相對於蒼狼的態度,俏如來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被動的讓他拉著,絲毫沒發現不習慣與人親近的自己此時與蒼狼的距離極近,甚至只要再跨出一步,兩人就會撞在一起。

  俏如來滿心滿眼,都是面前的花花世界。

  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往來行人,絡繹不絕。明明如此喧鬧吵雜,但他卻不由得看的痴了。

  這樣的繁華,他並非不識。

  在大明的時候,他時常獨自站在佛塔上遠眺街坊,看這人間煙火,春去秋來,自成一景。

  但他卻不在景中。

  做為一名久居深宮的僧侶,他過著許多人不能及的生活,雖投入佛門,但仍保有皇子的待遇,除了自由。

  每當他在佛塔上看著哥哥們的馬車駛離宮門時,他總幻想著乘在馬車中的人是自己,但這樣的幻想隨著年紀增長開始漸漸幻滅,他只好反覆告訴自己,相較於外頭食不果腹,流離失所的人們,自己有人供養,衣食無缺,能這麼靜靜看著已是天大的恩惠。

  然而諷刺的是曾經求之不得的一切,居然在國破家亡之後才讓他等到。

  原本的鳥籠毀壞後,他被侵略者移到了另一個鳥籠,卻因此看見更廣大的世界。

  於是俏如來忍不住一再顧盼。

  無論是喧鬧鼎沸的人聲,食物竄入鼻中的香氣,抑或行走時與人擦肩而過的觸感,這一切都那麼真實,彷彿心愛的一幅畫,原本只能在畫前讚歎欣賞,有一天卻突然能夠進到畫裡,成為畫中一景。

  

  蒼狼見他看得入迷,眼睛眨也不眨,彷彿要將這繁華深深烙入眼中,忍不住愉悅的笑了。

  這是他的國,他的家,是他費了兩年心血慢慢帶領百姓從內亂中走出的國家,雖然眼下仍有諸多問題,但苦難終將遠去,只要自己繼續堅持下去,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麼想著,方才在城門口的陰霾便一掃而空。蒼狼心想,眼前這個人似乎總能夠讓自己沒來由放下黑暗負面的思緒,有他在的地方,好像連寒冬也變得和藹可親了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聽聞苗國兩年前因皇室派系紛爭而引起內亂,國土一時烽火狼煙,民不聊生,如今看來似乎並無受到太大的影響。」俏如來看向周遭百姓們臉上歡快的笑容,哪裡還有半分曾受戰火侵擾的痕跡。

  蒼狼聞言卻是搖搖頭。

  「內亂結束,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畢竟悲傷是一天,快樂也是一天。」蒼狼這句話雖是輕描淡寫,但事實上他們腳下這片土地,兩年前曾是處決犯人的地方,無論達官顯貴或販夫走卒,無一例外。殷紅的血液曾讓這裡泥濘不堪,所有罪犯的首級都被懸掛在市集的竿子上一字排開,而身軀則隨意棄置在地,任其腐朽爛去。

  俏如來察覺他語氣中的沉重,心知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索性也不再多言。

  

  兩人又走馬看花了一陣。

  突然一人逆向經過他們身邊時,蒼狼身體微微一僵,幾不可聞的悶哼了一聲。

  四周明明如此吵鬧,但俏如來仍是聽見了,於是抬頭便問:「可是傷口痛了?」

  「不礙事。」

  強硬壓下洶湧翻騰的氣血,蒼狼故作輕鬆的聲線有一絲隱忍的尾音,但本人堅持沒事,俏如來也無可奈何,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市集中有很多吃食玩意兒都是俏如來不曾見過的,於是兩人走走停停,邊看邊逛,穿梭在人潮中,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蒼狼見天色將暗,打算帶他用過晚膳便將人送回宮中,正要開口時卻見他目不轉睛的望向一個攤位,於是便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原來是個雜貨攤,攤主是名年紀很大的老丈,披著一件舊斗篷,帽緣拉得極低,只能看見佈滿皺紋的下半臉。

  他賣的東西不多,都是些古玩字畫,苗人不好此道,所以這市集明明如此擁擠熱鬧,唯獨老丈攤前無人聞問。

  「要看看嗎?」

  直到蒼狼的詢問聲響起,俏如來才發現自己的失態,連忙搖頭,並且像是被發現心事般狼狽的逃開了。

  蒼狼不知其然,雖覺得他態度奇怪,也未多說什麼,只是再次瞥了一眼那攤上的物品,悄悄示意歲無償上去一觀後,便默默跟上他的腳步。

  

  接下來的路程變得特別安靜,俏如來不說話,蒼狼也無意主動開口,任憑四周一派熱鬧,他們卻沉默以對。

  氣氛突然有些凝重。

  直到他們走出了很遠,俏如來才有些艱難的開口。

  「那位老丈的攤上有一本……沾了血的佛經,是大明一位得高望重的高僧所抄寫,那……曾是大明宮中的珍藏……」他的聲音很輕,但卻像是用盡了全力才把這句話說完。

  俏如來低垂的視線被落下來的瀏海遮住,蒼狼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微微顫抖的語氣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

  那位高僧對俏如來而言可能是相當重要的人,但在赫蒙天野屠城之後,怕是兇多吉少了。

  蒼狼想安慰他,但身為苗人的自己說再多恐怕也說不進他心裡,於是心念一轉,信手從旁邊的攤位上拿了一個兔子面具自己戴上,然後再拿一個狐狸面具遞給了他。

  俏如來一愣。

  「戴上面具之後,誰也不認識你,想哭便哭,想笑便笑,一切由你作主。」面具的嘴部沒有開洞,蒼狼的聲音從面具後面傳來,悶悶的,聽起來跟平日的感覺不太一樣。

  俏如來鬼使神差的接過了,但並沒有立刻戴上,只是怔忡望著那張笑得一臉狡滑的狐狸面具出神。

  「我為你戴上吧。」

  俏如來還沒反應過來,手上便空了。

  

  蒼狼替他戴上面具的時候,俏如來悶悶的聲音才緩緩從面具後傳來,他們明明距離那麼近,但聲音聽起來卻很遙遠。

  「……那位高僧是我的授業恩師,他對我很好,但我卻連他死時都無法為他收埋……」

  「沒關係的。」他將繫繩在他腦後打了個活結後,一邊調整面具的位置,一邊輕聲道:「沒關係的,一切都過去了。」

  蒼狼為他戴好面具,正待仔細端詳時,卻看見狐狸面具飛揚微勾的眼尾因為從內部滲出的溼意而慢慢暈開了筆墨。

  蒼狼見狀,反而不再說話了,他掏出一些銅錢遞給賣面具的小販後,假裝沒有看見俏如來微微顫動的肩膀,再次拉起他的手繼續往前走。他走得很慢,身後的俏如來也走得很慢,市集明明如此熱鬧,但他們兩人卻像自絕於外似的,彷彿眼前這一切的歡欣都與他們無關。

  

  蒼狼領著他慢慢離開人多的地方,但走了一段,前方道路受阻,原來是一位婦人正在苦苦糾纏幾名外國藝人。蒼狼微微皺眉,拉著俏如來打算繞道而行,卻發現此處竟已被圍觀路人擠得水洩不通,進退不得。

  「怎麼了?」面具的眼睛洞開得不大,俏如來看不清楚前頭發生了什麼事,便把面具掀到頭上,一臉茫然問道。

  蒼狼見他的眼角還有些溼潤,眼睛顯得紅通通的,竟比自己的兔子面具更像兔子,一言不發又將他的面具拉下戴回去,並道:「沒事,一時受阻罷了。」

  俏如來不明所以,又想把面具掀開,但蒼狼的手還按著,讓他無法動作,只好道:「等一下,你……」

  

  「等一下,你們別走!」

  

  俏如來聽見有人說出這句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話,但卻是相對淒厲的哭喊,不由得渾身一震,立刻伸出另一手撥開蒼狼壓著自己面具的手,終於成功將面具拿了下來。

  待面具一除,他便往發聲處看去,卻訝異的發現人潮中心幾近崩潰的婦人不就是稍早在茶樓遇見的那位嗎?

  

  「小偷!」婦人拉住藝人準備駛離的馬車,對周圍的人哭喊道:「各位大爺行行好,幫幫我!他們偷了我的孩子!」婦人用盡吃奶的力氣仍是拉不住馬車,只能一邊使力,滿臉漲紅的請救眾人幫忙。

  俏如來見狀,看了看周圍的民眾,大家都在竊竊私語,竟無一人肯出面協助,心知眼下的情況恐怕跟蒼狼早先在茶樓所說的原因一樣,於是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蒼狼此刻也是皺緊眉頭,但並沒有動作,似乎在觀察事態的發展。

  

  想當然,一介婦人怎麼可能拉得住馬車,而馬車上的藝人們似乎也不是真的要拖行她,只好在車上無奈喊道:「這位大娘,我們真的沒有偷走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丟了,應該要請官府幫忙,怎麼就能賴到我們頭上了。」發話的是名身材瘦矮的中年男子,儼然就是早先表演把人從木箱裡變不見的藝人。

  「說謊,有人看見我的孩子被你們裝進木箱後就沒再出來了!」

  男人聽了她的話,看起來更無奈了。

  「這位大娘,把人變不見只是一種手法,好端端一個孩子不可能不見,倒是……」男人狹長的眼珠斜睨了她一眼續道:「弄丟的機會還比較大。」

  婦人一聽,立刻氣到發抖。

  「明明是你們把我的孩子變不見,卻沒把他變回來!」她說到此處,又是一陣激動,幾乎就要爬上馬車。

  藝人見狀,立刻又趕起了馬,讓馬車與婦人拉出距離。

  雙方對峙到這裡,顯然已經不會有結果,周圍的人見狀,也是看不下去了,便有人喊道:「大娘,我看您還是找官府替您尋孩子吧,指不定孩子貪玩,跑丟了,眼下也在街上找娘親呢。」

  「是啊!是啊!與其有功夫在這裡苦苦糾纏,還不如趕快去找孩子,天色就要暗了,再晚就不好找了。」

  聽見這兩人的話,四周的民眾也跟著點頭稱是。

  婦人見風向一面倒向藝人,心中頓時涼了一半,但思及不見的孩子,她又不可能就此放棄,仍是繼續用盡吃奶的力氣拉住馬車,不肯讓藝人離開。

  「我說大娘您還是快鬆手吧,天色暗了,我們趕著出城的,等會兒城門關了我們又得多花一宿住客棧的錢了。」

  「我不……」婦人當然是不可能讓他們出城的,就在她準備手腳並用的爬上馬車時,也不知是誰幫忙通報的官府,終於有人來了。

  婦人見到他們,如見救星,連忙哭喊道:「官爺!官爺行行好,幫幫我的孩子──」

  一旁圍觀的百姓見官爺來了,無戲可看,便紛紛散去。

  蒼狼與俏如來見狀,相視一眼,也邁開了步伐。

  

  經過這麼一齣,待他們走到飯館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了。

  兩人在席間就座,小二勤快俐落的替他們點了飯菜便退下。

  這時俏如來才注意到放在桌上的狐狸面具眼部周圍的筆墨已暈得不成樣子,不由臉色一赧,頭又低了下去。

  蒼狼卻像毫無所察的替他佈了碗箸。

  不多時,小二送上熱騰騰的飯菜。

  「吃吧,吃好了,我送你回宮裡。」蒼狼對他說道。

  但俏如來卻是看著天色,神色有些不安。

  「這時間,怕是待會兒宮門就要落鎖……」若是太晚回去,他自己受罰不要緊,同為戰俘的翠兒不知是否會被他拖累。

  蒼狼聞言,卻是自信笑道:「放心,我有門道,你無需擔心,快吃吧。」

  「……嗯。」

  這一頓下來,倒沒有再遇見什麼事。就在俏如來吃了六、七分飽時,卻見蒼狼突然微微皺起眉頭,然後放下筷子。

  俏如來並未開口,只是疑問的看著他。

  「抱歉,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要辦,不會花太多時間,我去去就回,好嗎?」

  俏如來聞言一愣,這是在徵詢他的意見嗎?

  雖然擔心擔擱這一下子會回去得太晚,但既然身為墨刀衛的蒼狼說有法子,他自然也不會拘泥於宮門落鎖的時間,於是便點點頭,答應了。

  得到應允的蒼狼也不再多話,起身便離開了,俏如來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再看看這一桌明顯是為他而點的素菜,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微妙的感覺,竟有些五味雜陳。

  

  另一頭,蒼狼才踏出飯館,一道身影彷彿鬼魅般突然出現在他身後,自然的好似本來就一直站在他身後一樣。

  「怎麼了?銀子不夠?」

  「不是錢的問題,我無論出多高的價錢,那老丈死活不肯賣經書,說是只賣給有緣人。」歲無償有些氣惱,這明明是很簡單的差事,但他卻沒辦成,還要王上親自出馬。

  「有緣人?什麼意思?」

  「屬下也不曉得……也許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總之先去看看吧。」

  

  兩人很快便尋到老丈的攤位,夜晚的市集依舊熱絡,但老丈似乎有些累了,正半闔著眼休息,四周絢爛的燈火在他臉上投映出明滅不一的色彩,任憑滿城喧囂,老丈依舊不動如山。

  蒼狼見狀,正要開口喚他時,老丈卻先一步開口了。

  「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

  蒼狼聞言一愣,雖不解其問,但仍是答道:「甚多。」

  「如一恒河中所有沙,有如是沙等恒河,是諸恒河所有沙數,佛世界如是,寧為多不?」

  蒼狼又答:「甚多。」

  「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何以故?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老丈話到此,蒼狼又是一頓,但隨即了然道:「人心淨而道心生,方為菩提真心,蒼狼受教了。」語畢,他朝老丈作了一禮。

  一連二問,蒼狼皆對答如流,老丈雖不喜形於色,但終究是輕嘆了一聲。

  「施主乃有緣人,這經書註定要予你。」老丈微微睜開眼睛,他的雙眼有些混濁,看上去似有一層白色薄膜覆於其上,應是有疾,而且患有一段時間了。

  蒼狼直到接過老丈遞過來的經書時,才發現他的手背甚至腕部一直延伸到衣袖底下的皮膚皆有燒傷的痕跡,新生的蒼白皮膚皺得極為厲害,在夜晚的燈火照映下,竟是三分像人,七分非人。

  蒼狼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卻被阻止。

  「都是塵緣,施主且去吧。」

  老丈的聲音沉靜平和,一瞬間竟讓他聯想到為自己講經時的俏如來。一旁的歲無償顯然也察覺了這兩者間的相似之處,不由得看向王上,但蒼狼並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後朝老丈道:「多謝割愛。」

  老丈卻已經重新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蒼狼低頭看了一眼幾乎要將封面《金剛經》三個字模糊的血跡,不發一語的將經書收妥後,再次朝老丈作禮便帶著歲無償離開了。

  一路上,他都思量該用什麼說法將經書送出,但到了飯館後,卻意外沒在座位上看見俏如來,於是便攔住小二問詢問:「請問方才坐在這裡的客人呢?」

  小二見到他,卻是咦了一聲,不由得上下打量,甚至一臉莫名道:「那位客倌方才不是跟您一起離開了嗎?」

  蒼狼聞言瞳孔一縮,立刻反問:「你看見他跟我一起離開?」

  「是呀,不就是你帶他離開的嗎?」小二也被搞糊塗了。

  「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剛才啊!」

  不待小二尾音停歇,蒼狼立刻轉身奔向店門,但哪裡還有俏如來的蹤跡,只看見傍晚茲事的婦人心急如焚沿街找孩子的身影,看來孩子恐真是遭人拐騙了。

  蒼狼頓時心中一沉,若真有人口販子的話……

  「歲無償。」

  「在。」

  「把附近暗哨都召來,我要問話。」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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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段的對答,摘錄自《金剛經》斷章取意版

  以微塵、恆河沙的不可數來比喻眼前所處世界,言眾生的心並非本心。過去的心思不可滯留,現在心思不可執著,未來的心思又不可預期,三心總不可得,需人心淨而道心生,方為本心。

  以上解釋,也是斷章取義XD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金剛經來看 非常好的睡前讀物XD

  PS.這段特地摘錄金剛經是因為前面章節俏如來有為蒼狼講過金剛經,所以老丈在問他的時候,蒼狼才能聽懂,才能對答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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