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

  

  曾經有人問他是否思考過十年之後,自己會在哪裡,在做什麼。

  那時候的蒼狼還很年輕,便理所當然的回答自己是苗王,十年後自然還會在苗疆。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他當年能這樣回答是因為自己還有很多個十年,而那個人的時間卻所剩不多了。


  

  苗疆內亂盪平十年後,初登基時所推行的墨學已小有所成,是故苗王再頒新政,廢除舉薦風氣,除世襲爵位與武官外,朝廷中小文官皆從墨學生中考試選拔擔任,此令一出,舉國震動。

  然而無論權貴或民間如何看待此事,皆不縈蒼狼堅決之心。

  事到如今,官場中的利害關係已無法動搖他為王威嚴,他早不再是當年懵懂無力的王子,而是受過歲月洗鍊的一國之主。

  

  「軍師,這樣是否離你心中的墨之一國又更加接近了呢?」蒼狼站在觀星台上,望著眼前一片欣欣向榮之景,實在讓人很難聯想到他腳下這片國土,十年前曾經被內亂攪得滿目瘡痍的樣子。

  「道阻且長,王上,苗疆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會的。」蒼狼聽著軍師冷硬穩重的聲線仍是十年如一日,於是轉過身朝他道:「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

  御兵韜忍不住瞇起眼看向背光的王上,他的身形被黃昏餘暉鍍上一層燦爛的金色,將王服上的銀飾映得閃閃發亮,御兵韜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看見了他眼角這兩年新添的皺紋以及開始冒頭的微白鬢髮,十年前於內亂中惶然無助的青年王子已完全蛻變為如今沉著穩重的苗疆之主,再沒有當初的青澀與天真。

  或許,這世間並沒有人能保有永遠的天真。

  因為所有的天真都會在最美好的時候,被各種外力狠狠破壞,然後從雲端重重摔落黃土。

  御兵韜想到昨日那名到住所尋他的墨者,猶覺太陽穴仍突突的跳著。由於性格使然,他已經很久沒有嘆息了,但聽見墨者帶來的消息,他第一次覺得時間過的如此之快,該來的總是會來,逃不了也避不開。

  

  「孤王見軍師思慮甚重,莫非擔心孤王有生之年無法達成你墨之一國的理想?」

  御兵韜搖頭。

  「王上言重了,墨之一國本非一蹴可幾,按部就班方為正道。」

  「如此,軍師在擔心什麼呢?」

  御兵韜正要開口時,侍衛來報,說墨家鉅子來訪。

  「哦?」俏如來以鉅子身份巡遊九界,已經多年未曾踏入苗疆,如今苗疆國泰民安,四海昇平,他這又是為何而來?

  蒼狼下意識向軍師投以詢問目光,卻難得被不著痕跡的避開了,這雖讓蒼狼感到意外,但一時也無它想,只命侍衛將人帶至大殿待見。

  過去俏如來也曾到苗疆共商合作之事,也許這次又是遇上了難以解決、需要中苗聯手的問題了吧。想到這裡,蒼狼不由失笑,他們兩人每次見面似乎總是為了中苗和平或九界安定,匆忙之間,竟無它話。雖然曾共同歷經諸多事件,為了各自目的而站在同一陣線,但真說起來他們也算不上什麼朋友,若不是後來的地門事件稍微拉近了彼此的關係,恐怕卸去苗王與鉅子的身份,他們最多只能稱為故人罷了。

  

  「軍師若無他事,便與孤王一同去見俏如來吧。」

  御兵韜聞言,卻是沉默了半晌才道:「臣尚有待辦之事,恕臣無法同往。」

  「既然如此,軍師便速去吧,想必軍長已經久等了。」

  蒼狼語方落,御兵韜就見王上染上笑意的眼角正促狹的望向自己身後,回頭一看,卻見某個長不大的酒鬼正趴在轉角的柱子邊一臉殷殷期盼的看著自己。

  於是軍師不由得青筋爆起。

  「胡……」習慣性的口頭禪就要出口,御兵韜才憶起自己還在跟王上談話,於是立刻出言告退。

  蒼狼看著他們兩人一貫的相處模式,雖覺得有趣,心中卻也不免升起一絲欣羨。

  「去吧。」

  看著軍師匆匆離去的背影,還有刻意壓低音量的喝斥,兩人漸行漸遠的身影緩緩消失在一片金光燦爛之中。

  蒼狼瞇起眼望向即將落下的夕陽,不由得輕笑一聲。

  這座觀星台本是大祭司夜觀星象之處,自從十年前內亂之後,大祭司這個職位便無人擔任,觀星台自然也就此荒廢了。這十年來,蒼狼得空時候便會登上這座觀星台,看著他所治理的這片國土,或思考,或自省。他已不再是當年軟弱無力的王子,身為苗王,他時刻不能鬆懈,身為苗王,他必須讓苗疆更好。

  所幸這條路雖然艱辛,卻並不孤獨,因為還有另一個揹負宏願而巡遊九界的人十年來馬不停蹄的奔走。相形之下,他倒覺得只治理這一境之地的自己其實沒那麼寂寞。

  蒼狼這麼想著,頓覺肩上輕鬆許多,然後一邊邁開步伐,緩步前往大殿接見久別的客人。

  

  然而相別經年,他沒想到再見面竟會是這樣的重逢。

  站在大殿上的人並無記憶中的白髮。與自己不同,那人身上沒有受到歲月洗禮的痕跡,稚嫩的身影明顯比成年男子嬌小了些,那是一名規矩束著一頭烏黑長髮的少年。

  「你……」蒼狼一時有些迷茫,方才侍衛不是通報墨家鉅子來訪嗎?

  少年身後揹著一個包袱,聽見聲音便轉過身來向他作禮。

  「見過苗王。」

  「你……俏如來……?」

  「家師已於數月前仙逝,在下為新任鉅子,將會代替先師繼續巡遊九界,望苗王不吝賜教。」

  「什麼!俏如來他……」蒼狼沒把話說完,只是突然覺得喉嚨有點乾,下意識看向少年身後揹著的包袱,有些艱難的吞了吞口水。

  面對難掩訝異的苗王,少年並無解釋,只是沉默。

  良久,苗王終於開口。

  「你既繼任鉅子……所以是你動的手嗎?」蒼狼這才憶起墨家歷代鉅子皆會設下誅心局來成就弟子繼任師門的事。

  難怪當年分別時,俏如來要問他是否曾思考過十年後的事。原來,他的局早已設到十年之後。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

  弒師血繼,這就是墨家一貫的方式。

  蒼狼突然覺得有些心寒。

  墨家,墨之一國,這就是軍師畢生所希冀的嗎?

  

  少年微低著頭,聽見王服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從面前經過,待到腳步行至上首處站定時,才抬起頭道:「正是我。」

  「所以你身上揹的是……他嗎?」

  少年點頭。

  蒼狼聞言,彷彿洩氣似的吐了一個幾不可聞的嘆息。

  曾經那樣鮮活的一個人,周旋於中苗九界中,制衡魔世,退元邪皇,立下何等豐功偉業的人,終究也成了一把灰,裝在小小的甕中,除了還記得他的人之外,什麼也沒留下。

  蒼狼看著少年與俏如來並不相似的面容,平靜無波,無悲無喜,甚至有些近乎冷漠,半分沒有俏如來當年的樣子,心中突然有些失望。

  於是兩人再次無話,大殿上瀰漫著一股微妙的肅殺之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蒼狼行至他面前。少年的身高只到他肩頭,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少年只能仰頭看他,讓蒼狼形成居高臨下的威逼之勢。

  「鉅子繼任,都會像這樣一一通報各境之主嗎?」

  「不會。」面對排山倒海的威逼,少年仍是波瀾不驚。

  「那你為何而來?」

  「先師遺願。」

  蒼狼突然就不說話了。

  良久,他才道:「不知鉅子可否陪孤王去一個地方?」語畢,也不管他是否答應,便率先轉身離開了。

  少年見狀,只是遲疑了一會兒,終是踏步跟上。

  

  侍衛牽來了兩匹駿馬,蒼狼一言不發的上了馬,少年見狀也跟進,然後他們縱馬狂奔,一路疾行,三日內便到達中原。少年的體力跟功夫都不錯,這三日彷彿行軍的路程並沒有讓他喊苦,反而一落地還能好奇的東看西看,似乎並非中原人氏。

  這時節正是開春時候,萬物萌發,生意盎然,但唯有一種植物卻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著。

  

  當蒼狼趕到荒廢已久的梅香嵨時,僅存的幾株梅樹葉子都已經長開了,只餘地上幾瓣殘花還能證明他們存在過的痕跡。

  蒼狼撿起一片乾枯蜷曲的花瓣,不發一語。

  少年跟在他身後,先是環顧了梅香嵨一圈,然後收拾了一副還算堪用的桌椅,又尋來一套茶具,從行李中拿出茶葉,以內力沸水,泡了一壺茶。

  蒼狼聞到香氣,轉過身來,只見少年站在已經倒好茶的桌邊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神不由一沉,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他緩緩走到桌邊輕聲說道:「十多年前,中苗仍處交惡時,我也曾站在這個地方,用這套茶具,為一個人泡茶……」

  少年見苗王目光迷離,連孤的自稱都沒用,只是一股腦的自說自話,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便也不出聲打擾,而是待杯空時,再為他斟上香茗。

  苗王的故事很短,不外乎是些往事,少年也聽得認真。當時九龍天書之局,少年雖不曾參與,但身為鉅子弟子,早已嫻熟於心,只是未曾料到中間有這一插曲,讓他認識師尊原來還有這樣未知的一面。

  

  「當時,俏如來與我……」蒼狼說到這裡,突然頓了頓,忽而改口道:「算了,都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少年聞言,也不追問,只是默默又為他斟了一杯茶。蒼狼看著杯中倒影,又抬頭望向對座的少年,忽然失笑,接著飲罷此杯,長身而起。

  少年不解其意。

  「孤王還要前往他處,你且去吧。馬送你了,希望此生無再見之日。」若哪裡動亂,鉅子便要往哪裡去,那麼只要讓國家安定,便不需要鉅子,也不再需要弒師血繼了!

  少年聽了先是一愣,然後像是突然明白過來般,起身恭敬朝他一揖到地。

  「願君無戲言。」

  蒼狼看著少年纖細卻扛著重責大任的身軀,眼神黯了黯,彷彿要證明自己的決心般,大袖一甩,直接將杯子摔在地上,一字一句,斬釘截鐵道:「君無戲言。」

  

  離開梅香嵨後,蒼狼馬不停蹄的前往他被地門大智慧控制時與俏如來一起共同生活過的村子。當年雖然受到控制,但那段日子卻是他成年之後覺得最美好的時光。他不是苗王,俏如來也不是史豔文之子,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至交,有著共同的經歷與過去,無需對立、比較或考量立場,只需為自己而活。

  然而時隔多年,當時的村子一時竟遍尋不著,他只能憑印象中遍布全村的槐樹當作標的,反覆來回搜索,終於被他覓到一株半枯的槐樹。

樹下有人,一頭白髮,一襲白衣,再定睛一看,此人不是俏如來是誰!

  於是蒼狼一時間竟不敢靠近了,只是遠遠的看著他臉上毫無歲月痕跡,仍是十年前分別時的青年模樣,帶著淺淺的笑意,溫聲向他問好。

  樹下的俏如來見他不過來,也不催促,只是輕笑著回望,並無主動靠近的意思。

  這時候已是黃昏,正值日夜交替光線變化最劇烈的時候,萬丈霞光映在俏如來雪白的僧衣上,將之染成了金紅色,燦爛奪目,無比耀眼。蒼狼被刺得雙眼劇痛,流出了淚水,卻硬撐著不肯閉上眼睛,但光線卻愈來愈強,漸漸模糊了那抹白影,蒼狼心中不願,卻也終究被逼得忍不住沉痛的閉上雙眼……

  

  「王上睡得很不安穩,是夢見什麼了嗎?」

  蒼狼猛地抬起頭,還沒來得及認清眼前人影,腦袋卻先一步傳來了劇烈的暈眩與刺痛。

待刺痛與暈眩略為消停時,他看見了被推到面前的熱茶,茶裡倒映著一張男人酒醉的面容。

  「王上,你醉了。」

  對座的青年溫聲如昔,蒼狼心想,原來方才所見竟是夢境嗎?

  於是他環視周遭一圈,他們正坐在苗王宮的花園裡,此刻夜色正深,月亮正圓,顯然方才是自己不勝酒力的醉倒了。

  「抱歉,孤王失態了。」相較於自己,俏如來顯得那麼乾淨從容,似乎滴酒未沾的樣子。

  俏如來搖頭道:「正所謂酒後吐真言,若非如此,俏如來又怎能聽見王上心中真正的想法呢?」

  這下蒼狼卻是徹底懵了,自己方才……說了什麼嗎?

  俏如來見他如此,卻是輕笑道:「方才王上與俏如來正在論十年。」

  「論十年?」

  「論十年後,自己會在哪裡,又在做什麼。」

  聽到這裡,似乎是酒醒了,腦子也清楚了,蒼狼二話不說便答:「十年後,孤王仍是苗王,自然會在苗疆。」

  俏如來聽見這理所當然的回答,先是一愣,然後又輕輕笑了起來。

「王上所言甚是,是俏如來唐突了。」

  蒼狼顯然不太習慣他今日頻頻的笑意,也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莫非是醉了?於是不由得看向他身前杯子裡裝的究竟是酒還是茶。

  俏如來察覺他的視線,也未多說什麼,只是舉起杯子道:「多謝王上為我設的餞別宴,巡遊九界,費時曠日,此去怕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再見了。」

  「九界之大,難以估量,未知境界亦不在少數,又災禍衝突頻傳,鉅子立宏願,遠故鄉,起而行,孤王才要佩服。」

  俏如來卻是搖搖頭,不再接話。

  於是兩人再次坐下,繼續喝酒飲茶秉燭夜談。他們談了很多,從天南談到地北,又從中原談到苗疆,談了彼此的父親、親舊,最後又繞回了自己身上。

此時遠方隱約傳來雞鳴,東方雲層漸亮,儼然即將破曉。

  

  「天亮了,俏如來該出發了。」他起身道。

  蒼狼也跟著站起來。

  「此去經年,希望我下次來時仍是以俏如來的身份踏進苗疆。」

  聽見他這麼說,蒼狼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便答:「當然。」

  俏如來得了許諾,也不再多說。

  「那麼王上,就此別過了。」

  面對俏如來的道別,蒼狼並未開口,只是伸出雙臂平舉,掌心在距離胸口數拳處交疊,上身微躬,竟是做了一個中原的禮節作為回應。

  俏如來微愣,然後也笑著伸出雙手答禮,接著頭也不回的轉過身,緩緩走進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中,漸漸模糊了形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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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還沒忘記,來說明一下這次的這篇為何叫《願》好了

                      本來我下標題一直都很隨便        

這個字對我的意義比較特殊一點

學生時期第一次讀蔣勳先生的詩就是《願》,開頭前兩句如下

我願是滿山的杜鵑
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這首詩的開頭完全震撼了我!!!

究竟要怎樣的用情至深才會寫出這種無私付出的詩啊!!

請注意我這裡指的「情」是廣義的情,而非單指愛情

後來讀完整首詩,覺得這樣無私不求回報的感情根本超適合蒼俏的啦!!!!

默默付出,不求回報,他們有各自的責任跟揹負,他們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對於他們來說,理智凌駕於情感之上,同時卻又彼此吸引

                為何我覺得愈說愈有種杯具的感覺XDD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一直無法為蒼俏寫出完美大結局的原因吧(?)

我寫的這篇《願》各方面來說是個BE,但蔣勳先生的詩最後一段如下

當你埋葬土中
我願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我便成塵
如果啊!如果——
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
我就再許一願
與你結來世的姻緣


雖然這篇最後我把俏俏寫死了,但結局還沒寫死,因此他們會一如此詩,再結來世的姻緣。




最後附上蔣蘍先生的詩《願》的全文

我願是滿山的杜鵑
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
我願是繁星
捨給一個夏天的夜晚
我願是千萬條江河
流向唯一的海洋
我願是那月
為你,再一次圓滿 

如果你是島嶼
我願是環抱你的海洋
如果你張起了船帆
我願是輕輕吹動的風浪
如果你遠行
我願是那路
準備了平坦
隨你去到遠方

當你走累了
我願是夜晚
是路旁的客棧
有乾淨的枕蓆
供你睡眠
眠中有夢
我就是你枕上的淚痕

我願是手臂
讓你依靠
雖然白髮蒼蒼
我仍願是你腳邊的爐火
與你共話回憶的老年
你是笑
我是應和你的歌聲
你是淚
我是陪伴你的星光

當你埋葬土中
我願是依伴你的青草
你成灰,我便成塵
如果啊!如果——
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
我就再許一願
與你結來世的姻緣


默默自爆一下,還沒開始寫同人文以前,其實我是都在寫新詩跟散文XDD因此剛寫同人文那時候慘不忍睹,常常被親友說你可以好好回去寫你的詩跟散文嗎XDDD(不過現在回首當年寫的東西也都是黑歷史了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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